三
母龙！
小女仆艾森冒冒失失地将烤羊羔肉摔到小福莱斯特先生的面前，将通心粉的肉酱甩到了史密森先生浓密的胡子上。不仅如此，她还顺手将史密森先生面前的银刀叉揣到了女仆装的口袋里，浑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盗贼本能正在超常发挥。
母龙！
艾森想道。她不知道为何这个词一直在脑海里转来转来。“冷静点，安静！”艾森斥责自己的思想，想让它专注于自己第一天的餐桌服务。然而这样做并没有用，意想不到的慌张和兴奋牢牢抓住了艾森的身体，让她僵硬着、恍恍惚惚地从餐桌前逃开去，临走前还往兜里塞了一只盐瓶。
史密森先生咧开嘴，微笑地看着自己的新女仆出洋相。这名大工业家的心情显然不错，他向前倾着身体，对坐在旁边的小福莱斯特说道：
“一只慌慌张张的小喜鹊——你还真给我带来了不错的惊喜。”
小福莱斯特只是耸了耸肩，冷静地掏出手帕，往鼻尖上擦了擦——刚才艾森扔过来的黑醋栗布丁正好打中了那里。
“一个盗贼，一只母龙，一头食人魔，还有更多的奇怪东西。”他抱怨道，“史密森，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？”
史密森捂着嘴，发出嗬嗬的笑声，突然扔下餐巾，站起身来。他是一个长着浓密灰胡子的彪形大汉，肌肉几乎要将紧裹着上身的衬衣撑破。厄舍宅的主人往餐厅的落地窗走去，掀开窗帘的一角，略带紧张地瞥了一眼窗外，接着又将耳朵贴近窗子，听着黑漆漆的庭院里发出的声音。
“在想什么？我的小福莱斯特，”工业家说道，“如果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个宅子里半夜以后发生的事情，你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！”
突然，史密森先生猛吸一口冷气，从窗前退了一步。
“留神听，亲爱的，”他说，“听那不祥的哐当声。”
小福莱斯特漠然地侧过头去，过了半响才慢吞吞地说道：“那不过是女仆们在厨房打闹弄出的声响，准是打破了什么东西。”
史密森摇摇头：“你不明白。是古拉警告过我的庭院里那些东西，绝不是哪个傻女仆干的好事。”
四
艾森闯进厨房的时候，正好看到三个女仆围在一堆打碎的碗碟前傻笑。听到闯入的声音，三个人齐刷刷地回过头来。
“不是我干的，是赫丝塔。”一个眼睛蓝幽幽的女仆辩解道。
“不是我，是芮明。”第二个女仆指着自己的左侧，这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子。
“维娜。”第三个女仆干脆明了地指向第一个说话的女仆。她有一脸面积不小的雀斑，红头发扎成马尾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，往艾森身上打量。
艾森叹了口气。“嗨，姑娘们，我叫艾森。我才不管谁打破了这堆破烂，我要找奥娃。在我被李斯特太太支使去端盘子之前，她还在这里找东西吃。”
三个女仆同时松了口气。
“奥娃吗，不在厨房的话，我猜她在粪坑那边。”维娜说。
“胡说，那家伙一定在地窖里偷酒喝。”赫丝塔反驳道。
“她自己房间。”芮明简单明了地回答，“没人愿意和她在同一个房间里吃饭。”
艾森挨个盯着这三名下级女仆，从自己的盗贼头脑里搜索“值得信任的人的特征”。最后她朝芮明点了点头，掀起裙摆跑了出去。
“粪坑、厨房、地窖、房间。这头母龙的活动地域真够小的。”艾森一边想着，一边匆匆跑上二楼女仆房间的阶梯。早该猜到，被孤立的女仆，没人愿意跟她一个房间——也就是说，只有新来的女仆，才会被发配去跟臭哄哄的粪坑女仆一起住。
她跑过二楼左侧的一排房间，果然远远地听见自己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兴高采烈的念诵声：
“这个叫芙劳拉的蓝头发小女孩看起来比我还小，她向甲板走来，无奈甲板入口太高，她上不来，只好在原地站着。”
艾森吸了口气，大步走过自己的房门，往里一瞧。果然，庭院里的粪坑女仆叉开腿，坐在双人床被弄乱的一侧，左手仍然高举那个“游戏脚本”，右手却持了个金灿灿的东西，正把一整块的小牛肉往嘴里送去。
“奥娃，我真没想到，你居然会用粪叉进食！”艾森叫道。
“这不是粪叉，这是烤肉的铁钎。粪叉我扔在你脚踩着的那地方。”
艾森连忙抬起脚。在为史密森先生端盘子之前，艾森吃完了一盘土豆泥，已经感觉到厄舍宅的饮食标准略微超过了自己肚子的容量。正因为如此，奥娃面前摞得高高的餐碟和山一样多的骨头碎屑才更让人吃惊。
奥娃终于放下了书本，饶有兴致地盯着艾森。
“我说伊森……”
“艾森！”
“随便啦，没差。我说艾森，你晚上会出去吗？”
艾森警惕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衣箱。上面没有被撬开探查的痕迹。
“你是说，你会？”她试探着打听这头母龙的习性。夜行动物？艾森心里想着。
“不是每晚都会出去。呃，除非粪坑那些小蟊贼又爬出来，不然我宁可睡觉。不过听我说，今天晚上如果你想偷偷溜出去干什么坏事的话——最好不要。”
奥娃咧着一嘴尖牙，虽然听上去是严肃的建议，但看上去总觉得不应该当真。
“为什么？”艾森心虚地问道。
奥娃现在从床上跳了下来，跑到穿衣镜前照了照，轻轻扶了扶自己的制服发环，满意地点了点头。看来她还真的非常在意这身女仆装。
“就是我说的粪坑蟊贼啊。每个礼拜总有那么几天，他们会跑出来，而我这个勇者就得带着家伙把这些魔物赶跑。这活儿挺累人的，要不是李斯特太太拜托我，我才不乐意干呢。”
难道不正是李斯特太太将你发配到粪坑的吗？艾森在心里狠狠吐槽，但她终于忍住了没说出来。
“我不明白。我是说，李斯特太太正好有工作要我今天晚上去完成。”艾森憋了半天，终于把这个编好的谎言端了出来——反正，这本来也并不完全是谎言。
我要一个人去侦查那个宝物的下落。艾森想，如果不能将这母龙骗过去，让她睁只眼闭只眼，恐怕会惹来麻烦的。我可不想跟一头怪物闹出动静来。
奥娃好奇地抬起头来。
“厄舍宅的规矩是晚上不许工作。特别是敲过熄灯铃之后，艾森小姐。夜间工作是厄舍宅的罪孽。”奥娃合起手，装出一副神圣的样子。
艾森不服气地挑起眉头，身为盗贼，她理所当然地对“夜间工作”的神圣性抱有信仰。正当她鼓起腮帮子，打算就“夜间问题”提出大段学术阐释的时候，一种刺耳的铛铛响传遍了厄舍大宅。
随着这道悠长又刺耳的声响，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又一声用力关上窗门的动静。在一阵大嘈乱之后，厄舍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。
“时间到了。奇怪，今天怎么这么早？”
奥娃连忙扔下书本，将还剩好几块的小牛肉迅速塞到嘴里去。她挪动着鼓鼓的腮帮子，艰难地跟艾森道了句晚安。
“晚安，伊森。我要去工作了。”
“是艾森！刚才是谁跟我说”夜间工作是厄舍的罪孽“的？！”
奥娃丝毫不在意艾森充满怨气的质问，她俯下身，绑紧女仆小皮靴的鞋带，再将女仆裙过长的下摆卷起，直到露出膝盖，打了个漂亮的结，这才直起身来，满意地整了整自己的女仆头花。
“艾森，我可是勇者。勇者就是勇于担负这个世界上所有罪孽的人……呃，或者龙。”
她将刚才吃饭用的铁钎插在围裙的一个暗环上，附身捡起一把又尖又长的长叉子，雄赳赳地扛在肩上。
“不许跟着来，艾森。”奥娃再次咧开嘴，露出尖牙，“我啊，一见到你就感觉到了。艾森身上有很吸引我的味道，大概是那种夜行动物的特性吧。我估摸你到晚上一定会到外面瞎跑，所以我事先说好了。不许来、不许开灯、留在房间里！这是为你性命着想。”
话音刚落，粪坑女仆蹭蹭地跑到窗前，抬脚踢开窗页，四下张望了下，嗖地一声消失了。
艾森目瞪口呆，连忙跟着移到窗前。窗页还在咿呀摇晃，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，只能依稀看见一棵花楸在冷风中哆哆嗦嗦，估计奥娃是顺着这棵树滑到了庭院里。
“而且还居然忘记关上窗户。”艾森心想。
盗贼女仆只犹豫了一小片刻。她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危险等着自己，也不知道奥娃在一个人面对什么。不过，盗贼天生的使命感总会让艾森这种岁数的小姑娘变得盲目而无畏——既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，那当然是外出做案的天赐良机！
艾森迅速扑到床前，打开自己的衣箱，取出工具包。她本想换上夜间的工作服，但犹豫了一下。大宅外面有些奇怪而危险的声响，那声音越来越大，越来越近……没有时间换衣服了。艾森学着奥娃的模样，将女仆裙的下摆打了个结，露出光滑的膝盖，匆匆往腰间系上了带着软钩的长绳。
接着，女仆小心翼翼地从窗户探出头来，确定没有怪物或者活人注意到这间房间的动静。她将上半身完全探出来，果断而有力地往上方三四层之间的檐沟抛出软钩。
钩住了。艾森松了口气。她试了试绳子的牢固程度，连忙往上爬去。艾森心里明白，目标是位于最高层的阁楼。
然后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，一张粗野而可怕的脸从黑暗中探出来，艾森猝不及防，只来得及压下一声惊叫。她捂住嘴巴，右手死死抓紧绳索，整个人悬在黑暗中，和那张可怕的脸面面相觑。
是食人魔！艾森暗自在心里喊了一句，几乎要晕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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